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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成春10(完结)


Summary:

璀璨的繁星连成了望不尽的银河,他们温柔地看向我,年轻的,苍老的,聒噪的,安静的,可爱的,多情的,他们与我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我只需要一个仰头便能将这些光收进眼底。水天相接的云朵将天与地分裂得如此清晰却又交织得水乳相融,我的心房颤动地吞下三千下闪烁,合成铿锵有力地一击,碰撞在胸膛。


第十章  生

泪水糊满了江岸,原来我还有这么多眼泪能淌,它们蜿蜒成溪沿着石子汇入怒江,整条河被填满了苦涩。

喧嚣的炮火早已停止,越来越多的人赶到江滩,他们站在离我咫尺的地方,谁都没来扶我。尽管我一个字都没说,每个人都闻到了哀伤。

我总是习惯对变化无常的人事保持着距离,好在他们抛弃我之前挑出合适的面具戴上,今夜的我已经失去这样的狡诈。我毫不掩饰地将自己扒皮抽筋暴露在人堆里,我的灵魂在天上看着肉体,看着自己如何撕心裂肺,赤裸得像个婴儿。

张立宪成了离我最近的旁观者,心碎不亚于我,他的神明抛弃了他,同我的死鬼团长共赴黄泉。他把自己站成了一杆枪,依稀有虞啸卿年轻的模样,而虞啸卿是不会被压垮的,所以张立宪也没有垮。

只有我于黑夜中被悲伤压弯了脊梁,我没种去承受这样的痛苦,我是个孱孙。

幸好孬种孱孙还记得身负重任,我再沉溺下去死啦死啦的鬼魂大概又要跳出来踹我了。我挣扎着爬起紧了紧破破烂烂的衣服,向张立宪敬礼,一个有史以来我敬的最标准的礼,希望这份郑重能让他知道分量。

“请张营长带路,我有重要情报向唐副师座汇报。”

张立宪比谁都知机,当他看见一坨烂泥拼劲全力把自己又捏成了人样,便知道这个泥人身上背负着的是什么。

威利斯风驰电掣地在禅达飞奔,路两边的树被拉出了残影交叠着掠过,惊起夜栖的虫鸟。

唐基得了信早已等候在书房,张立宪几乎是拖着我进门的,整个师部灯火通明,仿佛白昼降临,他叫走了门口的亲兵把我推入书房。向来不露声色的唐基已做不到坦然自若,仅着长衫站在桌前,油灯将他的轮廓描摹出苍老,半个多月的时间生生衰老了十岁。张立宪锁上门站在唐基身旁等我开口。

我转过身背对他们,除去了褴褛的衣衫。

虞啸卿举无遗算的丹青从我的皮肉上挣扎出惨烈,着实惊到了两人,我盯着窗台上结网的蜘蛛,细数网丝。张立宪冲到桌前拿了纸笔又退回,听动静正在复刻情报。

我的目光顺着蜘蛛网停留在虞啸卿的书桌上,蜘蛛已将网拉到了他的笔架上。虞啸卿的书桌很简洁,左边是一叠书,最上面没合上的是一本临帖,右边笔墨纸砚整齐地排列开,靠墙的位置练习的书法垒了一尺高。毛毡上没收起来的小楷,力透纸背——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

背后传来抽泣的声音,我不忍回头,唐基的哽咽在寂静中被拉成了一根弦,捆住了我脖子。我才想起,他也是知天命之年了,从戎一生为虞家尽心竭力,两个儿子战死沙场,如今虞家的两个儿子也都在他眼皮底下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不再有机会去笑骂一句他的贤侄,再回首,沧海已桑。张立宪抄录的声响没停过,他还抽空推了我一下背让我弯腰,方便他临摹。

良久之后唐基走了,他始终没有开口细问虞啸卿的事。张立宪没走,他不说话死盯着我。我伸手摸起虞啸卿搁在桌上的那张习字塞到他手里,头疼欲裂地推开了他。

潮湿的空气包围了我,黑夜将重量压在我胸口,心脏微弱地挣扎,无力的失重感席卷而来,我重重地摔到在地。

醒来时我浑身酸痛,虞啸卿米色的床单被我糟蹋得皱巴巴,蹭上了不少血渍。张立宪仍然在书房,只是脑袋上缠满了纱布,他穿着虞啸卿的军服,笔挺地坐在我旁边。唐基老谋深算,断肠之余深知稳定军心的重要性,李代桃僵也不算新鲜。

张立宪很镇定地问我要不要吃什么,我还没张口,他自说自话讲厨房有粥起身出去了。

外面天色大亮,已是晌午时分。虞啸卿的亲兵送来粥,我端着碗无处可放,只能将书桌上的字帖归置到一旁腾出块吃饭的地方。那样好的字染了油渍多可惜。

一个马口铁的小盒子夹在字帖中吧嗒掉下,盒子里的纸条散落一地。我蹲下身,拾起来却不由得愣住。

那是一叠久经沧桑的条子,死啦死啦不爱写公文,常常以条子替代,几指宽的白纸密密麻麻能写上百字。我看见蛇虫鼠蚁似的字面就头疼,一度表示只需要花一包花生米的代价我就愿意替他代笔。

厚厚的纸条少说有七十多张,早一些的还是用毛笔所书,嘴巴吹干了折起来仍然避免不了墨点渗透,更何况他还老是涂涂改改。后来死啦死啦在黑市上买了钢笔,几寸之地能挤下更多字。我甚至在这堆堪称废纸的破烂里捡出张画来,死啦死啦画了一枝梅花,一轮明月,他画得很好,歪歪扭扭的字被衬托得像是苍蝇。

我从来不知道死啦死啦什么时候写过这么多纸条,数量足够钉成一本蹩脚的讨饭日记。公文也好,纸条也罢,递交长官后就与自己无关,死啦死啦大部分时间都同我这个三米之内在一起,虞啸卿也没有那么闲,每次都召他见面。死啦死啦就这样一张张写着,有的没的,横亘四季,他见不得光的相思借着讨饭光明正大地进入了虞啸卿的书房。

我一张一张叠好,瞥过的余光跟随着死啦死啦走过了漫长的春夏秋冬。

——师座安好,师座无恙,我挺挂念师座的。

——祭旗坡的梅花开得不输师部,师座什么时候来看看?

——法币越发不值钱,肥皂都换不到几块,涨到600一块了,师座您再给几块吧。

——老陈的鸡绝对不是我偷的!

——七九步枪长毛啦,您一碗水不能全泼横澜山不是,我没去黑市卖货,您就信我一回。

——荀彧和郭嘉谁更厉害?

——石榴花开了,师座。

死啦死啦坐在祭旗坡咬笔杆,一字一句地写下了永远得不到回应的话,没了顾忌越发胡搅蛮缠,早已越过了下属和上峰的界线。

我不再细看,将纸翻了个面,却意外地看见了虞啸卿的字迹。

——我眼睛没那么小。

我又翻回正面:

——师座总板着脸做什么,您那套拿到川军团来吓着大伙了,别皱着眉头比我还像讨债的。

下面画了个皱眉的小人,脑门上还有一团火,寥寥数笔倒是画得很形象,尤其是圆溜溜的眼睛,老虞生气时候就爱这么瞪人。

我把厚厚的纸条全翻过来,虞啸卿几乎每一张都有写字,纸面上落满了无人知晓的回复,短短几个字,或一个“可”,或一句“废话”,少有成句。他也没再还给过死啦死啦,这些条子被收入铁盒,似一片片叶子藏进了树林,如无意外将在漫长的岁月中变得焦黄腐烂化作尘埃。

我在时光的回溯中慢慢消失,变作一只蜘蛛,趴在墙上看着虞啸卿。

马鞭在空气中挥了几下随意扔在桌上,长靴点在桌沿屁股往后沉,椅子便翘起一个支点嘎吱晃悠。点一支三炮台,抽了半根就碾掉,摸出死啦死啦的纸条看了又看。支起的腿落回地面走向五斗柜,对着铜镜挤眉弄眼,又蹬蹬拿起钢笔龙飞凤舞——我眼睛没那么小。写完把死啦死啦的画作和镜中人反复做比对,确定自己眼睛更大些才满意地收入铁盒。

我的回忆被拧成了蛛丝,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结成银白的网,那些琐碎的不起眼的往事被网粘住凝成露珠,死啦死啦装疯卖傻的显摆,个人卫生习惯的大转变,江防边四处寻找马鞭的身影,虞啸卿莫名上翘的唇角,拂去死啦死啦脸上灰尘的随意,为数不多的冷笑话……露水聚成长河,淹没了蛛网。

我合上铁盒小心地放进了虞啸卿抽屉。

再见张立宪的已是傍晚,尽管他被纱布和绷带缠成了木乃伊,这不妨碍他流露出精锐的气息,坐、行、站,举止之间已是半个虞啸卿。白天他一般在书房或是议事堂边唐基的屋子,晚上他和我一起窝在虞啸卿的卧室里,他装他的师座,我装死。

没人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我很自觉地守在书房,按着虞啸卿书架的排列顺序一本本看。

等我看完美式枪械的书张立宪准时回来了,他现在处于割裂的状态,太阳一下山就露出那种被抛弃的神情。吃完饭张立宪又追着我问虞啸卿的事情,我有点佩服他自虐的勇气,他的穷追不舍使我痛苦不堪,久不愈合的伤口一次次被撕开,看着皮肤下的血是如何渗出来,筋膜下的骨头如何雪白森森。

我很难拨开云雾精准地回忆起凤凰花落的那一瞬,张立宪说这是一种心理创伤,他现在和兽医没什么两样,用胡言乱语和三脚猫水平自我诊断,絮絮叨叨地宽慰他人以及安慰自己。

这样的软禁过了六天,第七天凌晨我听见炮轰,山摇地动,张立宪平静地说这是总攻的信号。唐基拿着伪令命特务营清山,借着月色从标记隐藏的地道口先行运走毒气桶,确保无一遗漏后徐师分三路诱敌深入围剿,海正冲带主力团在第一波炮击后攻入铜钹。落到纸上的排兵布阵不过百字,皆是一具具肉身铺成的出路,毒气桶但凡有一个炸的,死伤就是难以接受的数字目。东岸的固防交给了周师,虞师倾尽所有和徐师搅成一股巨大的力量西进,不仅是铜钹,铜钹只是围剿的必经之路,嗜血的金刀直指克钦邦日本第55师。

唐基的圆滑世故时常让人忽略关于他本身藏拙的那部分,短短一个礼拜能将漏洞百出的总攻盘活的本事非浸淫军政数十年而能为之。

张立宪用手扒拉着书柜,他很紧张,外面炮声隆隆,他的特务营生死未卜。总攻这天他隐身在书房扮演着虞啸卿,撇下了一手培养起来的兵,不能同生亦无法共死。这样的煎熬绞得他五脏六腑如坠云霄,某种程度上此时的他是最接近虞啸卿的时刻。

轰隆巨响直至深夜逐渐向西北远去,禅达下起了蒙蒙细雨,雨水成雾将灯火包裹在白色中,怒江成了乳白的天堑泾渭分明地将山川一分为二,虞师的金刀抵住了竹内的穿心箭,绕着弯砍向了日军驻地。弥漫的云雾阻隔了战火纷飞,东岸平静地戴孝服丧。

我推开半扇窗户,黑夜里烛火辉煌,天上飘着的天灯一路蜿蜒直至云端,比繁星更盛。即使雨水熄灭了一盏又盏,山脚下仍然不断地飘起烛光,它们摇曳在天边,不屈风雨。

夏夜的穿堂风送进书房带着潮热,张立宪满头的汗渗出水渍,纱布的线抿成一缕缕刺着皮肤,他把脖子挠出了一片红。我好心将窗户全打开,他很紧张地又关上半扇。

“还是要小心些。”

他始终记得自己现在是谁,我只得找了些没用过的宣纸让他扇风。

张立宪:“不知道山那边怎么样了。”

我:“今天什么日子,怎么都在放天灯?”

“你过糊涂了。”他歪过头看了眼夜空,“是端午啊,五月初五。”

我恍然想起,云南的端午是热闹喧嚣的。我退守禅达的时候这里已是炮火纷飞中为数不多的祥和之地,尽管偶有硝烟,禅达人总是有着淳朴的欢乐。少数民族聚集的地方风俗各不相同,各做各家互不干扰,禅达却很和谐地融在一起,赛龙舟、吃粽子、挂艾草……这里的人信奉不同的神,今夜他们的神同信徒一起祈祷,为了枪林弹雨中的同胞弟兄。

“我替你去家里看过了,你爹妈都好。”张立宪忽然说了句,他很快又解释,“不是我去的,小猴去的。”

我承他情:“谢谢。”

张立宪:“过几天就能回家了,你安心。”

我很惭愧,死啦死啦骂得对,我用亲情绑架了军法,然后理直气壮地做不孝子,老孟家风鄙夷的薄情寡义我可能占足了份。

“那个,那个,那边我没去哦。”张立宪突然有点结巴,“你回家了顺路去看看她。”

那边,那个,她。最好的女孩,小醉。

我:“你怎么没去?”

张立宪:“你不去我怎么好意思去……”

天上下凡渡劫的仙女,历经沧桑磨难,我是她人生中横生枝节的意外,那块最大的绊脚石。张立宪磕磕巴巴的神情很好笑,我却笑不出来,他是那样可爱,年轻,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的整个世界,哪怕小醉的眼泪没有一滴是为了他。他的贪恋曾让我嫉妒而恶毒,如今他不变的赤诚让我赧然。

他们是这样相像,一样的青春,一样的对生活充满着渴慕。而我是一个附着亡魂未老先衰的瘸子,久旱逢甘露里那滴最先落下来然后就没了的水滴。

我拍了拍张立宪肩膀:“你真是个瓜娃子。”

张立宪没好气地拍开我手,南天门摸爬滚打的日子,小打小闹的拳脚功夫变相成为了亲密友好的象征。我俩早已是生死之交,尽管嘴上都不会承认。

张立宪:“我的人不知道打得怎么样,有没有给师座丢脸。”

他又露出那种表情,我挤出笑脸安慰他。我很不擅长此道,死啦死啦不需要我安慰,我的嘲讽能加速愈合他的伤疤,他的挖苦倒刺我,我俩永远是在互相伤害中彼此疗伤。单一纯正的安慰等同于警铃大作,但凡死啦死啦好好说话,我和他必有一个要崩溃。

张立宪的嘴角抿了又抿,我词不达意的宽慰可能更接近于挑衅,他好不容易忍住了情绪喝了杯水,又被枪炮声吸引过去一脸担忧。

胜利来得比预想的要晚,过了七日唐基发电报回来,张立宪脱去虞啸卿的军服和满脸的绷带好好地洗了个澡,我连带一起沾了光。

再一次踩在铜钹的土地上恍如隔世,一样的青山碧水,凤凰花如火如荼地落了满山红,我睁大了眼睛想寻找什么,不该出现时缠着我不放,该出现时又吝啬的声音始终隐藏着。

张立宪开着威利斯直接去克钦邦的医院找他的兵去了,我独自回到铜钹老宅。

推开门尘土飞扬落了满头,院子里的石榴花开得繁盛,枝条喝饱了雨露,葱黄抽发成了碧绿,早开的朱色花苞褪去一身红,露出青色的果实,半个月的光景就爆满枝头。我摸了摸枝桠走进正厅,门板拼凑出的简易床塌了一个角,于是捡起两块砖头垫了垫。

门口有人探进个头,我很意外,我以为这里已经没有认识的人,但我真的认识他。

年轻的脸蛋看见我就真诚地露出笑意:“你回来啦?”

我像是出门采办那样自然地接口:“嗯,回来了。”

十八岁子承父业的瘦子,曾经靠针灸和苦药把死啦死啦从地府里拽出来的小医生,他高兴地和我打了声招呼就飞快地跑掉了,只扔下一句“等我”,于是我掸了掸灰,坐在门板上。

瘦子很快就跑回来,他抱着个圆滚滚的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他有点不好意思:“只有这一点了,我不知道他们哪个是哪个,只好混在一起。”

包袱皮落下一个角露出瓷罐,我苦笑:“谢谢你有心,他们不在意这个。”

瘦子很坚持,他觉得英雄应该入土为安。我同他寒暄几句问他接下去怎么打算,他说克钦邦医院缺人,学堂里的几位同学都一致决定去那边帮忙,我祝他一路顺风。

来的时候一个包裹,走的时候是两个。我抱着骨灰罐站在打谷场仰望着南天门,葱茏的青山在人间留下一滴泪,化作古镇蜿蜒曲折的河流,映照出山川伤痕累累的模样。炮火削去了不少山头,呈现出焦黑的狰狞,河水滋润着山林,假以时日满山便又是翠绿。

我走上石桥,这离打谷场仅五十米的距离,一抬头就是南天门。脚下潺潺的水声拍打着石板,溅起的水花挂在岸边蒲公英叶子上,将花压得转了个身。

我打开骨灰罐,迎着风将骨灰倒在小河里,河流瞬间卷走了灰白,奔腾着流向怒江,剩下的灰顺着风飘向远方。死啦死啦一定很讨厌呆在骨灰罐里,虞啸卿就不用提了,这把灰里指不定还掺和着日本人,他要知道还不得气得死去活来好几回。

死啦死啦说等仗打完了想去吃遍天下美食,如今乘着风游荡到哪算哪,有虞啸卿陪着想来路上很热闹,花花世界万水千山,总有一处他们喜欢的地方,掉在地上化一捧泥,等着哪只燕子衔落种子来年长一株草,运气好还能开出朵花。我摘下那扭了茎的蒲公英吹一口气,漫天飞舞的伞花跟在风中为他们送行。

虞啸卿的葬礼在滇西战事尘埃落定后由军部操办,隆重且盛大,我站在黑压压的人群里看着钧座带头鞠躬。唐基千难万难给虞师赚了个前程,好歹保住了虞字,虞家尚有子侄在军中,不至于断了根脉。虞啸卿以战死殉国的名义葬在横澜山,同南天门遥遥相望,那是座修建得豪华气派的衣冠冢,不是虞啸卿喜欢的风格。钧座需要证明自己对待逝者的态度,撇清飞鸟尽良弓藏的嫌疑,唐基则需要这份隆重来保全虞师的尊严,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他心里明白虞啸卿不在乎这个,但这是他能为他的虞侄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一定想按虞啸卿喜欢的来做。好在这里有青山碧水虫鸣鸟叫,有被虞师拿下的南天门,足够了。

张立宪在葬礼后找到我,说有东西要给,我便随着他去师部。

虞啸卿的书是真的多,除了书架上塞满的那些柜子里还有很多,隔壁储物间里的旧书已经装了好几麻袋,张立宪不舍得烧掉要送回虞啸卿湖南老家,书房里的书尚在整理,他和余治、李冰每人挑了一本留个念想。

他打开柜子从顶上拿下一本递给我:“这本书应该是龙团长的。”

我接过来一瞧,严格说这不是死啦死啦的书,这是我父亲的书,那册占满油渍我以为早就遗失了的《金瓶梅》。

“也不知道龙团长的书怎么会在师座这边,我看书脊有点散架。”张立宪指指装订的棉线,“但加固过了,不碍事。”他嘟囔着猜测是不是他的师座好心替死啦死啦补过了,不然解释不了风月之书怎么会出现在虞啸卿的柜子里。

我想他一定不会想知道这两人的书怎么会混到一起,我在祭旗坡整理死啦死啦遗物时也找到了虞啸卿的书,博尔赫斯的诗集《面前的月亮》,这样的书整个禅达恐怕只有虞啸卿才会有,何况那书里还夹着一片银杏叶,死啦死啦就喜欢捡些叶子做书签。

我突然福来心至翻开了《金瓶梅》,中缝里悄然落下什么。

张立宪:“怎么有树叶。”

一样的银杏叶,长长的叶柄弯成了新月,我捡起来夹在书里:“是书签。”

张立宪很奇怪:“难道师座真的是问龙团长借的?”

我把褶皱的封面抚平了,朝他笑笑。

禅达的街头挂满了麻布,十里白霜映着悲歌易水的伤情,三年战争禅达几近半数的男丁填在了怒江两岸,他们是儿子,是父亲,是丈夫,胜利告慰着亡灵,生者祈祷他们早入轮回,许一个来世平安。杜鹃花淹没了小镇,在素白中露出温暖的桃红。茂盛的花海将禅达的伤痛藏在怀中,丰满的树冠撑开枝桠触碰着乌瓦白墙,花瓣紧紧挨着叶子,偶尔漏出几缕光,洒在石板路上像是一个个铜板,佩戴五色丝线的小孩踩着光斑提脚比谁跳得远。艾草的清苦被风散得很远,芒种将至,夏收是大自然赠予这块土地的礼物,届时家家麦饭香,清苦也变作甘甜。

我的母亲正站在巷子口抄个菜篮子,对着檐角上的脊兽发呆,她慈爱的目光穿过人山人海出神地看,我才发现原来对街的檐下有一窝鹡鸰,雏鸟挤在巢里露出脑袋,张着嘴巴嗷嗷待哺。我上前拽过她的胳膊接下了菜篮,她显然冷不丁被我的鲁莽吓到,恍惚了几秒才将眼神聚焦在我脸上,意识到这是她儿子。

女人的眼泪滴在男人心里会荡起涟漪,烫出一个洞来百爪挠心,如果这个女人是生你养你的那个人,她的眼泪就是天下最滚烫的熔岩。阳光照进她两只枯槁的井口,暖意化开寒冰淌成河,溢满了思念。我从水中走出拥抱了她,把头靠在井旁将自己的泪也洒在其中。

母亲捏着我的手又摸又瞧,领口都被拽下了一截,我怕她看见更多的伤口忙哄着她回家。

父亲在家门口挂香囊,一转头就看见了我们,他盯着我半晌没出声。我的父亲老了,华发丛生,孔孟之道一日不可废的古板尽也松动出裂缝。

他抖动着嘴皮:“回来了?”

我:“了儿回家了。”

父亲:“回来就好。”

他大概有很多话要问我,又碍于我俩僵持不下的父子关系,最后拧巴一番化作一句吃饭。饭桌上我把所有的半开都拿出来,告诉他我如今是白身,他倒是很意外,问我为何不在军中效力。我不知从何论起,站起身给他的酒杯蓄满,一碗酒下肚胜过千言万语。

死啦死啦和虞啸卿为了炮灰团数次争吵,他想让他的兵打完这场死得漫山遍野的仗,人渣们证明自己不渣,然后有尊有严,太太平平地回家。虞啸卿的行文送活着的炮灰每人五十个半开,光彩地踏上归途。南天门最后的战争留下的炮灰也跟着主力团一起攻进了铜钹,全须全尾下山的不多,唐基仍旧按虞啸卿的旧令想回家的发放银元,留在虞师的每人坐地升一至三级。

从军八年终不再是沦陷区的老鼠,我同命运伸手和解,听死啦死啦的话尝试去做一个正常人。

我的父亲决定搬回铜钹老宅,启程时我想带上狗肉,但它不肯踏上行天渡,摇着尾巴看了我一会儿转头跑进深山。它一向比我有主见,知道自己要什么。父亲对这座不过居住了几个月的房子很有感情,进门看见荒废的小院满脸惋惜,还未整理他的宝贝书就先拿起苕帚开始扫地,母亲安慰他,至少石榴树还活着。

太阳落山前,小院已被收拾得颇为清幽,枯死的盆栽重新翻过土,竖了几条不知何处插迁来的根枝,天井里唯一的亮色就是石榴花,朱红的霞云缀满枝头异常壮观,家父依旧执着地在枝条挂上对联。

——榴花灼烁映红霞,枝头叶底不曾全。清风自是无情物,夜雨偏教有意眠……绿树阴中人寂寞,白云天外路崎连。何当共把东篱菊,留与先生醉眼前……

不变的古板多了份烟火味,母亲择菜时父亲放下手中的书踱进厨房转了两圈,而后拿着了把扇子赶蚊子,别扭的举止乐得我龇牙。夜色中许久未有的平和氤氲在屋檐下,踏实而真切,这点烟火气抚慰着满目疮痍,给予生者勇气。

蓬勃的灯火摇曳得狰狞,母亲的佛灯被夜猫冲撞跌倒在台上,磕了个白印子。橘光忽一下就隐在黑暗中,只留下一柱青烟。我掏了半天口袋,拿出在裤子口袋里被压成饼的火柴盒,倒腾一番最后只能拆了壳子把火柴梗全倒出来,总共就剩下两根没断头。

我捏起一根划拉过去,嘎嘣断得脆生。

“烦啦,你又划不着你的火柴啦?”

恍如梦境的声响从黑夜中冒出,我手一抖差点把唯一完整的火柴梗给撅了。

晚风轻拂掀起石榴花的裙裾,露出一高一矮。那张不变的笑容刁在嘴角冲着我,死啦死啦笑得鸡贼,好似捡了个什么宝贝,连带着背手而站的虞啸卿也没绷住脸。

死啦死啦:“干得漂亮,我说洒骨灰那事。”

我:“客气客气,举手之劳。”

虞啸卿:“我说过的,孟烦了,你是个有福之人。”

我点头:“借您吉言,小太爷如今有钱有闲,一顿能吃两碗饭,半夜三更再不用被某人的呼噜声吵醒啦。”

死啦死啦堆起猥琐的笑伸懒腰,神清气爽地膈应着我,和往昔一样,用他漆黑明亮的眼睛做作地挤眉弄眼。而虞啸卿一如既往地假装板着脸,支开东摇西晃靠他身上的死啦死啦,白手套一尘不染地长在手上,气宇轩昂。

我忽然意识到,他们是来和我告别的。

磨着磷面的指尖被粗糙刺裂了伤口,十指连心的酸楚沿着神经凿在牙齿间。

我艰难地开口:“还不走啊?骨灰都给扬了,小太爷没钱给你造个衣冠冢,本来想随便捡块木头写个名插在师座坟边,事太多忙忘了,你就安心游历四海去吧。”

死啦死啦:“烦啦。”

我:诶。”

死啦死啦:“烦啦。”

我:在呢。”

死啦死啦:“走啦。”

我睁圆了眼睛目送他和虞啸卿,两人在树影中并作一团巨大的黑影,我舍不得眨眼睛,怕一眨眼他们就化作泡沫。

我默数着数字:1、2、3……30、31、32……59、60、61……

“你大爷的!”我眼睛睁得酸痛,两个冤种笑嘻嘻。

死啦死啦:“你就没话和我跟师座说?”

我:“你怎么这么粘人呢,我是你妈啊?”

“你是我的副官,我的勤务,我的翻译官,我的传令兵,我的狗腿子,我的三米之内。”死啦死啦收敛了笑意,他很认真,“我的弟兄。”

虞啸卿:“我的弟兄。”

死啦死啦:“铜钹的夜色很美,三千颗星星都在天上,一抬头就望见了。”

我:“谁稀罕啊,晚上我睡觉看不见。”

死啦死啦:“变成老头子还想着过去那叫没出息,试试看,别让过去占满回忆。”

我沉默,诅咒亡魂会显得我像个神经病。璀璨的繁星连成了望不尽的银河,他们温柔地看向我,年轻的,苍老的,聒噪的,安静的,可爱的,多情的,他们与我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我只需要一个仰头便能将那些光收进眼底。水天相接的云朵将天与地分裂得如此清晰却又交织得水乳相融,我的心房颤动地吞下三千下闪烁,合成铿锵有力地一击,碰撞在胸膛。

死啦死啦:“有人和你说过吗,你抬头望天的姿势像个傻瓜。”

我:“谁说不是呢。”

“记得低下头多看看脚下。”死啦死啦朝我做了个翻白眼的表情。

我低下头看着手中唯一的火柴梗:“就你话多,婆婆妈妈唧唧歪歪。”

两人倒是很默契地闭嘴了。我再抬头时,石榴树下空荡荡的。

死啦死啦说走就走,吝啬地连个再见都没给,把虞啸卿都带坏了,可我又不能对着空气抱怨。

再多留一分钟,我会告诉虞啸卿,他的书我保管得很好,搁在书架上同《金瓶梅》挤在一起,里面的诗集真的很美很动人。我会跟死啦死啦说我骗了他,我压根没想过什么给他竖块碑。

死啦死啦同虞啸卿的碑早在那个庭院深深树荫满地的下午就已经刻下了。两尺薄背的丹青就是横亘我灵魂的晨昏线,是永不褪色的碑文。地球公转自转,有白天也有黑夜,人有过去和未来,我做不到只向前不回头。

谁都逃不开岁月流逝,等我成为白发苍苍的瘸腿小老头,墓碑仍然用缄默守望南天门,在我迈步前行时,代替我看着曾经,当我回首扎在记忆中的时候,继续指引我转身走下去。

夏季炎热漫长,石榴树结满果实秋天就敲开门,嫩芽熬过冬霜又一春。夜色轻盈光似昼,草木成春芳华秀。万物生死总会落到原点,四季轮回周而复始,我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学做一个心胸开阔的普通人。待我化作星辰就能同我的团长好好辩一辩,人到底能不能让死去的人活在自己身上。

火柴头蹭地划过磷面燃起火苗,佛灯的光便破开薄雾,弥漫着漾出温暖的橘色。微光被清风拽起个尖儿,从红尘中一直伸向远处,好像要烧到银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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